我以客车为舟,乘着夏日滚滚波涛的热浪,近两小时后,停舟家乡武冈。出了东站,一路右行,到人民医院,又笔直前走,在王城公园门口驻驻足,再穿过老南门城门洞子,走不远便是让(电脑里敲不出那个正确的字来,只好这样替代)龙桥,人们习惯于叫它“让山桥”。在桥上停一停,又前行是四牌路,又前行是三牌路,到了,梯云桥头,久停一下——右侧,酱油巷,我的出生之地。
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余年。我与忘年交的故事,也是在这里发生的。他大我二十余岁。他与我是对面邻居。因家贫,三十多岁,尚是单身。人长相清秀,身高适中。有爱好,喜欢绘画,喜欢背点诗词。在水西门街上的公私合营剃头店当剃头佬,“毛主席抬举我是为人民服务,是服务员。”他将这句话挂在嘴边。
在武冈剃头界,他的手艺最好,不论年龄比他大的,还是年龄比他少的,没有谁能与他相提并论。他自己说:我祖传的手艺,老子剃头崽剃头;父子同操剃头刀,寒光闪闪60年。父亲还是剃出我娘来了,可我就是剃不出一个老婆来!一代不如一代,可叹!他常常在我们这些少男少女面前放广告 。
我们常笑他:找不到一个能与你争雄的对手!也找不到一个能与你争雌的对手!
有天下得班来,他自己屋门不进,径直进了我家,兴高采烈,一脸喜色,对我说:小老弟,今天我太高兴了!那情景一生难忘!请你写下来,我求你了!他说……中午,进来一位女郎,要我修理秀发……长相似我一样清秀,身高与我大致相等,身材比我更苗条,就连身上的气味也与我相似……
你嗅了?她准你嗅?我问。我边说边颤抖着身子。这正是寒冬时节,天气出奇的冷。
这天气一点不冷,他说。当然不冷,他全身发火,正在发高烧。
你没剃过头?她坐着,我站着;人挨人。靠得那么近。给她摆弄着头发, 我
感到有点站不稳,手有点发抖……
10几岁的我对这种感情还难以领会,只听着笑着。他陪着我笑,撕开口“嘻嘻嘻”的笑……
看得出,他完全沉浸在幸福甜蜜的情海里。
他又说:前面是一块大镜子,映照着我和她,好像照结婚相一样。忘不了,忘不了,这一世,绝对忘不了!我又怕忘了!所以,我求你,你动动你的笔,给我写个“结婚照”。我好一辈子存着,有个念想。
写个“结婚照”?亏他说的出口!这家伙真是昏了头!你这是叫我强抢民女,要我犯法吗?
犯什么法,你说笑话。他夺下我正看着的《南唐二主词》,将笔塞进我手中,然后再不说话,站在我面前,两眼直直的盯着我。
面对这头发情的雄狮,我只能强迫自己进入角色,去体验去进入剃头佬那感觉到的美妙无比的情感空间……不久,我写好一首《忆秦娥——为多情种子忘年交作》: 朔风烈,朔风拂面心头热。心头热,见面存情,镜内留念。五里井边理发店,如梦似幻同心结。同心结,春心翩翩,春情切切!
他拿着,读着,哽咽着,热泪洒在自我陶醉感情的一张纸上。良久,说:可惜,我写不出;你写得出!
此后,他视我如手足。我在农村大有作为7年,他常不远三十里路之遥,给我送东送西。
队上的人,一年半载难得理一次发,一个个人瘦毛长。他来了,呆上一天半天,“也来顺便砍砍茅柴,扫扫刺蓬窠!”他一边摸着别人的脑壳,一边挥舞着推剪工具,说说笑话,语夹幽默。
被剪着脑壳的农人问:你哥哥?我点头。
再问:怎么一点不像?怎么比你大这多?好象你的爸!
我跟他不是一个娘——我确定!
今年春三月,花初开,我去了远远的外地有事,忘年交的弟弟一个电话打来,痛哭流涕……
前几日,我才以客车为舟,乘着夏日滚滚波涛的热浪,回到武冈,在他弟弟的陪同下,去到忘年交的坟前。在坟前,我回首我的艰难困顿岁月,少不了这位长眠地下的“父母官”对我的诸多照看。因为那时候,我已经远离了父母,孤身一人在乡间草落落寞。全靠了这位“处级干部”,管我的饥时饭、冷时衣!
几十年间,如父子般的兄弟情谊,在这云山脚下,在这资水之滨,在这古城墙下,横亘绵延了十万多个日夜……
还在去年,我们相逢,你拥住我笑说:七十老翁,重逢忘年交,几十年往事,
重到心头!越到老年,他说出来的话越有文采……
而今,我只能洒下滴滴悲泪,我将仁兄呼唤,仁兄啊,您可曽听得见?
我深情朗读《忆秦娥——为多情种子忘年交作》,仁兄啊,您可曽听得见?
站立坟前久了,感觉不到夏日的灼人炎热,情不能已,不能久待。我献上一束鲜花,将它深深的插人土下。然后,我一步三回头,选择了离开……
我的忘年交享年75岁,因为诸多原因,终生未娶!【2007年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