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食是衣禄带来的
(人物速写)
晌饭时分,廉五爷用左手掌托着饭碗,用同一只手的三个指头夹着一只菜碗,右手拿着筷子和汤碗,跨出门槛,踱到廊檐下的一块光滑的条石前,将碗摆上去,俨然一个简易筵席。他住的正屋在村子前头,廊檐的石坎下有一条通向小河洗衣码头的鹅卵石小路,人来人往,那简易筵席的聚焦率挺高的。
廉五爷清清嗓子,自得其乐地用韵语高声朗诵道:
“呀喝依喝嗨呼嗨,真丝袜子套草鞋。
改革开放就是好,人民生活大提高。
群众餐餐不离荤,油泡豆腐当小菜。
白米饭儿喷喷香,只愁没得肚子载。“
他的嗓门大,左邻右舍都听得到。这是廉五爷的习惯性行为,只要碗里有点荤腥,就务必摆出来,以此向人们炫耀自己的小康生活水平。廉五爷颇有点与时俱进的历史唯物史观,这种餐前朗诵一向具有时代特色,譬如大跃进时期,韵文的第二句是“三面红旗迎风飘,人民生活大提高”,文革时期即是“路线斗争天天讲”、“批林批孔结硕果”之类。
廉五爷刚演讲完毕,陈九奶奶挎着一篮子衣服,从村子巷弄里走过来,畅快地招呼道:“费廉,又打牙祭啊。”
廉五爷很谦虚:“打什么牙祭,酸辣椒炒腊鱼,胡乱吃一顿。嘿嘿,吃食总是衣禄带来的。”言下之意就是我有吃,是我的八字好,这是廉五爷的口头禅,
陈九奶奶来不及羡慕他的衣禄旺,八字好,只听到酸辣椒炒腊鱼,嘴里泛出清口水,食欲大振:“呵呵,还真是财老倌,这样的好菜还说胡乱吃。何不让我也享享口福?”
“可以可以。老人家嘛,吃得一回只有一回了。你老吃。”廉五爷慷慨地说。
陈九奶奶果真放下篮子,走近去,从碗里捏出一块二指宽窄的腊鱼,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老人的儿子们对她不太孝顺,分家独居,生活本来清苦,一块鱼还没尝到味就吞进了肚,意犹未尽,又弯腰向碗里去捏鱼块吃。
廉五爷再也矜持不起来了,连忙岔开五指护住碗口,顺便抓起碗沿朝屋里走:“你老人家吃了一块也该知足了,总共才这么多。”
后来石岜考证,廉五爷那几块腊鱼,已经端到廊檐下展览了至少三天。据观察,他为了充阔佬,却苦于摆阔的物质基础不雄厚,只好精打细算,每餐饭只吃一块,实在下不来饭,就舔舔鱼块上的辣味和咸味。这样就能有效地而持久地维护“吃食是衣禄带来的”幸福指数。
廉五爷不怕露富,幸福指数一直居高不下,由来已久,也因此惹出不少麻烦。
早在土地改革时期,费廉就当上了民兵,神气十足,经常扛着梭镖闹革命。不过人非圣贤,他和村上那些哥们肚子里都有坏水,三个四个起拱子免不了惹是生非,那些人都比他滑头,把他当“捅宝槌”,唆使着去东家鸡笼里捉只鸡鸭,西家炉架上取一块腊肉,深更半夜成群结队地溜到山上去打平伙。哥们用个激将法,黑夜里他就很勇敢地扛起一张踏米的碓斜靠在别人的堂屋大门上,清早起来开门,那轰炸机一样的碓倒下来,差点没把人家的脑壳砸烂。他很为自己创下的业绩骄傲,时不时就在村人跟前隐隐约约炫耀一气:“嘿,吃食总是衣禄带来的。有的人白天都喝燕麦粥,我们晚上也打牙祭。”“一张碓有多重?我嫩容易就扶起来扛在肩上走得飞快。”这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坦白即时没谁去追究,那些受害的多是些成分不硬的人家,敢怒不敢言。
过了不久,上边来了文件,说是每个乡要完成好多个镇压坏分子任务。费廉就是指标之一,罪名除了上述劣迹之外,还增加了一款对该乡圆满完成任务有决定性意义的超级大罪:杀害乡长袁太珍。这实在太离奇,袁太珍就是费廉的堂七叔,不仅当时没有被杀害,至今叔侄俩还一同住在村上。可那时为了完成任务,乡公所就动员他在早已写好的犯罪事实材料上签字画押。他很是慷慨激昂,豪迈地说:“签就签,死生有命,老子过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乡公所的同志很为他的积极配合完成任务而高兴,押解去杨家祠堂(监狱)前,好酒好菜让他饱醉了一顿。他庆幸道:“吃食总是衣禄带来的,去坐牢还有口服享。”大概罗列的罪名与事实太离谱,费廉终究没有被枪毙,只是牵到刑场上陪了一次斩,就发配到西北劳改农场改造了几年。
这一闹剧的副产品是,才结婚一年的妻子和他离了婚;在劳改队学会了如本文开头所展示的本领,可以一只手端两个碗吃饭,;增添了佐证“衣禄论”的第一手资料:在劳改队做现成工,吃现成饭,餐餐油泡豆腐当小菜,都吃腻口——较之在家的人们吃大锅饭,红薯杂粮瓜菜代都吃不饱的苦日子,实在不失福分之大。
刑满释放后,费廉接近而立之年,当务之急是第二次讨婆娘。要想婆娘到手就着手打造形象工程,首先搞好舆论宣传,以餐前与时代同步的韵语朗诵为主,增强人们的感性认识;接着是硬件展示,凡荤腥必摆到廊檐下的条石上,给人以家道殷实的直观效应。有了良好第一印象,还愁婆娘不进屋么?
不过稍许有点遗憾,费廉的这项工程建设表面文章色彩太浓,因而成效甚微,婚姻一直没有动。凭心而论,当年在上产队搞大呼隆,斤把谷、角把钱一个的劳动日,一身一口的都吃不饱穿不暖,他的父母早已亡故,只给他留下那座老土砖房,别无半点值钱的家产,哪里还有余钱剩米讨婆娘?后来搞责任制了,年纪已老大不小,升级成为廉五爷,他是个除了捋锄头把没别的手艺的“圆手板”,多种经营没技术,打工没人请,何况他坚信“衣禄论”,不屑于给人家当奴隶,所以成年累月就守几分面积的责任田,无买无卖,也没剩余几个钱。唯其如此,他才巧妙地扬长避短,在舆论导向和简易筵席上下功夫。至于究竟家底何如,绝少有人了解,平时出出进进铁将军把门,室内从来不向外人开放。
石岜和他是死对头。那年石岜谈对象,他在女方父母来微服私访时讲了烂话,害得多费了百十元钱才讨到手,所以记恨在心,专门戳他的当门骨。据石岜透露,他的内室之所以不准人家进去,原因是里面惨不忍睹,家徒四壁,卧室里仅安放着一张光板床,也没挂蚊帐,床上九团烂絮。一个油渍硬垢的棉衣,平时晚上当枕头,冬天的白天御风寒。如此光景,哪个女人还愿意跟他受罪?好在廉五爷心态平和,三天没吃饭也充个卖米汉,乐观主义精神充沛,一如既往地维持着“衣禄”旺的形象。
其实廉五爷一年中也有一段辉煌时期。他有十来个外甥,还有村上不少小孩认了他做“亲爷”(干爹),每年正月初一都要去给他拜年, 人人少不了孝敬烟酒糖之类的礼物,有经济来源的还给点钱。这一来,他的大款派头底气十足,除了例行公事似的餐前朗诵和摆筵席,还要有事无事的凑到人群中去显摆,接受人们羡慕的眼光。人家也喜欢逗他,一见面就问:“廉五爷,你那么多外甥、干儿子给你拜年,那么多礼物,屋里哪来放的地方?”他眯眯笑着,一幅踌躇满志的样子,谦虚地说:“哪有好多?”
“这下却隐瞒了,前天我分明听见你跟陈九奶奶在说——”石岜阴阳怪气地仿着他的腔调:“嘿嘿,不瞒你九奶奶说,吃食总是衣禄带来,那些外甥和干儿子拜年拿来的烟酒糖,开个经销店都差不多。这个一床晒簟,那个一张席子,可以开银行局了。”七八十年代廉五爷把十元一张的钞票称晒簟,五元的称席子。
人们一顿起哄,吵着要他待客。廉五爷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马上从衣兜里掏出带把的香烟,依次散发。还大方地许诺:“叔侄弟兄们要是没酒喝,只管到我家里来。”
廉五爷青壮年时期体魄还是颇健壮的,大气饱力的像一只牯牛,形貌也过得去,五官端正,浓眉大眼,只是个子矮了点。有的女人嫌弃他家境穷酸不肯嫁给他,有的女人却赏识他身体方面的优势。村上的玉芹嫂三十二三了,一直没开怀,夫妇十分着急,一检查发现男人身体不行。一天傍晚,玉芹趁行人稀少,将一双崭新的灯芯绒棉鞋送到廉五爷家里,借口是,哥哥的儿子认他做亲爷,嫂嫂没工夫给老亲做鞋子,就委托自己代做一双。说着,秀美的脸上飞起胭脂红,丹凤眼里脉脉含情。玉芹说了声“他明天要去我娘家帮忙修房子,几天才回家。”说完含蓄地丢下个眼色回去了。廉五爷再粗心大意也能理会其中的意思,心里一阵狂喜,比吃了蜜糖还甜。
第二天清早,廉五爷浑身轻佻得还没有四两重,穿上那双暖烘烘的新棉鞋,专往人堆里钻,生怕人家没发现新大陆,故意躬下身子去新鞋上掸灰尘。石岜逗趣道:“啊呀,廉五爷穿新鞋,怕莫是定到婆娘了吧?要待客。”大家一致附和。廉五爷不屑地哼哼鼻子:“讨婆娘,要是讨个不贤惠的丑八怪,快莫烦脱我廉五爷的操裤。”大家追问新鞋是谁做的。他的脔心蒂朵都是痒痒的,抑制不住地炫耀道:“我们这样的叫做懒人有福,婆娘自进屋。从今以后,我廉五爷婆娘不用讨,单身也不要打了……”
就这一句话,经石岜那班落壳鬼分析加估计,猜测到做鞋子人十有八九的把握是谁。不到一上午工夫,就闹得满村风雨,有人还有鼻子有眼地指名道姓,一定是因为没有生育而瞄风水。这些话传到玉芹口里,她气急败坏地走到廉五爷家里,不由分说,脱下自己一只鞋子,用鞋巴掌把他的嘴巴打得肿起老高。
从此,廉五爷这方面的名声扫地,再也没人给他提过亲事,更没有女人敢和他接近,逐渐死了讨婆娘的心。不过,几十年过去了,廉五年的传统节目还保留着,一有荤腥就要摆到廊檐下的条石上,先朗诵餐前韵语,再用餐。较之从前,廉五爷的形象工程有了实质性的内涵,他每年领取500元的五保户生活补贴,吃食不愁,衣禄自然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