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的外婆 一座历尽沧桑的木房,沐浴着冬日温暖的阳光,弯腰驼背的外婆,颤巍巍的小脚移到屋檐下,这里当阳,外婆又来享受免费的天赐福利。
靠着木壁,坐在矮凳上,膝盖上摆放一个圆篾竹筛,里面盛有针线,布条,穿的盖的哪里烂了,就自己缝补——吃大锅饭的年月,没有一个闲人哟。她的视力极差,无论看什么,都要放到眼皮下觑,武冈方言叫做“欺”。每逢缝补,青筋纵横的双手,“欺”着眼皮底下的东西,慢针慢线的忙活——这个动作,我看见许久,一般是无动于衷的,至多,替老人家搬搬凳子,拿拿圆篾筛子,或随着她的指点,进屋去寻寻她忘记拿的所需之物。一次我衣服有个扣子,要掉了,央求她给缝牢。
“好,你给我穿线。”她边进针,边给我讲扣子四个洞眼,如何搭配进针:或一个接着一个洞眼钉线,或斜对着洞眼钉线,或排成两行钉线。钉完怎样打线结……非常认真的神态,让我目不转睛按着她说的缝钉。老人家的眼睛,一眨不眨的觑着我的动作……
当我在农村熟练自如的飞针走线,受到人家夸奖,我便骄傲的声明:呵呵,我的师傅是外婆!随即耳畔响起那苍老的声音:“你下放农村,乡里人个个忙,自己学着,不要求人,蛮好的呢!”
至今,我还在发挥针线功夫的优势,为家人效劳,并没有与时俱退!
一穷二白的年代,母亲在面灰厂当工人,沾了行业优势的光,也有一点与众不同的“特权”,一年四季还有点肉分。逢上杀了肥嘟嘟的猪,母亲蒸了米粉肉让我去送给外婆。碰巧,外婆正坐在屋檐下闭目养神,我轻轻移步至她面前,将米粉肉送近她鼻子下,“嗯,哪来的肉香味?”
当我情不自禁笑出声,老人家也笑了:“呵,打牙祭了,你娘厂里杀猪,叫你送肉来了!你娘好孝心,晓得我没有牙齿,总是蒸的稀烂稀烂的!”看着她慢吞吞吃完,我去接她手中的碗。
“莫忙,我还没吃完!”闻言,我好诧异,心生狐疑间,我看见:外婆拿起碗,靠近嘴边,使劲张开口,伸出舌头、那苍老的舌头,在沿着碗内舔,她很用力,脖子上的青筋绽放出光亮,脸上显眼的老年斑,也显得鲜艳耀眼,平常缺乏神采的眼睛,也泛出微微亮色。
这时候,一双老茧密布、血筋交错的手,随着舌头的慢慢移动,在转动着碗,有如我曾经在地上转动的陀螺,那速度渐次加快,一向抖抖簌簌的手,比平常加倍有了力量,碗与手的配合,让我惊异!
碗像太阳,外婆托起了太阳;碗像月亮,外婆托起了月亮!这个托起的动作,竟是如此灿烂,我分明听到它奏出了乐音:有几许沧桑的强劲,沉甸甸的共鸣着我的心……好像那碗里有无穷无尽的宝藏,让老人家顿生贪恋之心,一个劲的占领,一个劲的挖掘,一个劲的攫取,一个劲的占有,一个劲的满足……
良久,外婆将碗递给我,我才如梦初醒。拿着带有外婆体温的碗、外婆舔过的碗、映着正午阳光的碗,闪闪发光,我惊奇的发现,碗里外婆舔过的印迹,在阳光强弱明暗的投射下,瞬间有了千变万化:像屋后山上的果林,像屋前塘里的游鱼,像塘边禾田里金黄的谷穗,像地坪里嘎嘎寻伴的鸡鸭……
从此后,我也学着外婆的样,无数次舔过碗,每舔一次,就有一次不同的感受,那种久远沧桑的况味,重到心头;珍惜粮食的吝啬情怀,老而弥坚;鄙夷暴殄天物的修为,与时俱进!自小朗朗上口的《悯农诗》,温故知新。珍惜来之不易的生活,抖擞昂扬奋发的意气!只有经历过苦难的磨砺,方能体会舔碗的真谛,我要告诉世人的是:此中真意千千万,凭此苍生能非凡……
终于有一次,外婆拉住我的手,缓缓告诫:在与外公结合后的几十年里,因为外公是穷教书先生,一家大小总是红薯煮稀饭,或是萝卜掺米煮饭——从来不会厌烦,从来不会忘记,只要有东西进肚子,人啊,动口就有三分劲,总是能够挺住的,挺住了就好,就能够往前走。红薯萝卜稀饭碗,我都要舔一舔,你娘送的盛了肉的碗,不舔真正可惜了哟……
大音声稀,如虹贯日,靓天丽地,与世长存:在天上,在地上,在心里!
多少年了,我望着那冉冉升空的冬阳,好像看见我的外婆,她老人家将那栋小木屋搬上了天庭,她还是坐在屋檐下,在不停的缝缝补补;接着那个少年送来的肉吃罢,她还是在舔着碗,分分钟不停的舔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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