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背娘娘是我的伯娘,老家的称谓里,似乎“伯娘婶娘”不分,伯也好,婶也好,反正都是娘。
驼背娘娘姓刘,娘家是石羊桥的,与黄毛冲隔了一个县城,外加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田垄,刘娘娘为什么会远嫁到黄毛冲,这种高技术难度的问题可能只有我的父辈才能解答了。
刘娘娘也不是天生的驼背,她是在生了和我同年的堂姐后,才落下的病,医学上应该是称之为“风湿”的。刚开始时,无钱医治,没办法,穷苦人家只有那招害死人不偿命的“拖”字诀可用,这一拖便是数十年,等到日子稍稍好些,可以理直气壮的上医院时,刘娘娘的背已经成了一张九十度的弓,纵使华佗再世,也是无力回天了。
“驼背娘娘”的称呼从八十年代一直叫到了今天,当然,现在,我的侄辈们已经改口叫“驼背奶奶”了。
从我有记忆起,刘娘娘的背就是一直驼着的,只是随着岁月的延伸,那座驼峰的弯曲角度越来越向下而已,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刘娘娘如果站在我跟前,想和我说话,我必得要弯下腰去,才能找寻到她的脸。
驼背是一种文雅的称呼,在当年的那个四合院落里,几乎所有的孩子,包括我,都是脆生生的喊她作“baizi”娘娘的,现在看来,这种叫法其实有着很大的侮辱性,不过,在那个天还是蓝的,草还是绿的,庄稼还是长在地里的,猪肉也是可以放心吃的纯洁年代,这个称呼更多的体现了一种亲昵和撒娇。
父亲只有一个兄长,兄长只得这么一个娘娘,于情于理,于血源关系上,刘娘娘一家都是我们最嫡亲的人,这是父母亲一直给我们灌输的亲情理念,不过,小时候的我,似乎并不能领会这些东西,和其他几个叔伯的关系,反倒还走的亲近些,现在想来,在当时的孩子心里,应该是那该死的“贫富观念”在作怪了,刘娘娘家贫困些,要什么没什么,就连当时孩子们的最爱----几粒糖果也难得拿得出来,而另一个堂大伯父便不一样了,大伯是公社干部,不仅家里宽敞亮堂干净些,就连大伯娘似乎也会变戏法一些,时不时的,像变魔术一般,几颗包有彩色糖纸的水果糖便晃在了我们面前。
那时节,母亲住在任教的学校里,偶尔要去家访,那个时候的家访,可不比现在,一个电话,或者一个邮件就搞定了,那可是货真价实的要去翻山越岭的,没有大半晌功夫,是回不来的,于是,我就只好被赶回家了,那个时候的四院落里没有我真正意义上的“家”,如果真要说家的话,也只有刘娘娘的家才可以称之为我的家。每每家访出门,母亲总是这样叮嘱的:你回你“baizi”娘娘家啊,我总是郁闷的应着“哎!知道了”。我的郁闷是有原因的,因为baizi娘娘的家实在不能称之为“家”!不宽敞不亮堂也就罢了,最主要的是,那个堂屋里居然还有半边是空的,这么说吧,知道什么叫“开门见山”吗?站在刘娘娘家的堂屋前,你可以一眼看到后山。当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尽管母亲一再叮嘱我回“baizi”娘娘的家,可是,十有八九,我回的,都是大伯家,吃在那里,住在那里,就算母亲知道,也奈之莫何。
那个时候,我大约六七岁,我不知道当时我那种“嫌贫爱富”的思想刘娘娘到底有没有看出来,至少,对于我这个侄女,她一直都是当亲生女儿看的,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留着,她总共也只得一个女儿,多我一个,也不算多。
刘娘娘人驼心不驼,听说,在没驼的时候,也是村上的一把好手、泼辣妇人,这一点,看我的堂姐与人骂架的场面就知道了,有其母必有其女,我堂姐与人骂起架来,那叫一个犀利,二十句话里可以不带重复的词,这种厉害,应该多半来自于父母的言传身教,而我伯父是一个一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主,想来,就只有刘娘娘有这般的本事调教出那个犀利的堂姐来了。
刘娘娘生了堂姐后,月子没坐好,总觉得周身疼,那个年代,都是干农活,谁没有个三病两痛的,一开始,也没放在心上,慢慢的,疼痛扩大到四肢各个关节、背部、腰部,到最后,刘娘娘的腰完全直不起来了,从最初的十五度到后来的三十度、四十五度,最终,刘娘娘的腰变成了一个横着的“7”字。
变成了“7”字后的刘娘娘身上还发生了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事:生了堂姐后,已是三十多岁高龄的刘娘娘还怀了一胎,据说是个男孩,但是,最终没有成活,所以,堂姐就非常稀罕的成为了七十年代难得一见的独生女。
关于怀男胎的事,我常常追问我母亲当时的情况,母亲老了,记忆有些迟缓,回忆起来的事情也是东一搭西一搭的,不外乎是刘娘娘执意要为龚家留下一脉子嗣,不顾九十度的驼背和高龄,怀上后,随着肚子的日益增大,天知道,她是如何克服那种种难以想象的不便,竟然撑到了生产,生产时,队上几乎所有的妇女都出动了,在刘娘娘家那间小小的木板房里,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接生大戏,那天晚上,我记得从下午就回家了的母亲一夜未回,第二天,回到学校的母亲一脸疲惫,满眼的红丝。
自从那个男胎没了后,刘娘娘一夜之间,倒似苍老了十岁,脸上的皱纹越发的深了,背也越发的驼了,她死了那条再要孩子的心,把所有的母爱都倾泻到了堂姐身上,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堂姐虽与我只相隔一个月零一天,但是,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却比我多得多,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的堂姐,家庭幸福,也算是苍天开眼吧。这世上的事情,总是这样,上帝关了你一扇门,总会为你在另一个地方开着窗户的。
我的“baizi”娘娘如今还活着,尽管百病缠身,可是,总归是无牵无挂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和我那个一生老实的伯父相依为命,相扶相持,在武冈一个叫做黄毛冲龚家湾的小山边上,每天看日升日落,叹云展云舒,看四季更替,数人事变迁,周围的房子早变样了,物不是,人也非,就连空气,也变得不是以前的那般清澈了,可是,这有什么呢!那些风云际会与她,不过是天空那抹浮云罢了,人,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去,纵有万贯家财,也带不走半丝半文,从生到死,不过是一步之间的距离,这份距离叫做活,她曾经畅快淋漓的活过,这就够了,纵使走到死的边缘就如何?三十年后,还不是又一条好汉!
前些日子,在公交车上,见一驼背老汉,我让座给他,他对我点头微笑,我恍然,心底竟然无端悸痛,眼角莫名的就酸了。遥想我那苦命的“baizi”娘娘,如果你要出门,可有人为你让座?可有人朝你伸手?
回到家里,呆坐半晌,打电话给母亲:如果我“baizi”娘娘死了,可有一副合适的棺材能装得下她?
母亲愣了,好久才回答:不。。。知道,也许,人死了,身子自然就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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