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诗闲话（五）

每次研读毛泽东的这一首《忆秦娥》，我都是带着敬畏的心情去读的，但时读时新，每次都会有不同于历次的感受。

上阕，一开始三个字“西风烈”，简洁直白明了，悲声慷慨高亢，英雄落寞之情划破寒空，直上云天。其中尤其这个“烈”字，让人读来不禁泪雨滂沱，犹如置身凛冽的西风之中耸然动容，凭添悲壮之气。“西风”本是古人诗境中常见的表示悲壮肃杀的词语，李白和毛泽东的这两首《忆秦娥》都用到了，这也是我认为毛炒李的冷饭的最主要原因，但毛诗这里缀一“烈”字，则境界全出，超凡脱俗而非同一般了。

接着第二句，凄婉悠长的景致出现了。本文前面曾讲过“文以气胜”，从音律上讲，这一二句之间的节拍，前（第一句）急后（第二句）慢，在鲜明的对比中产生回肠荡气之感。长空浩大无涯，大雁哀凉清幽，“霜晨月”虽是一个三字节拍，但具体朗读时可一字一顿，做三个节拍处理，这样一来，这个画面可以剖成三个字组成的一个意境，不，三个意境，一幅晓月寒霜图，而在图中美丽的大雁也为这美丽晨景感动得如歌如泣了。就在这霜、晨、月中，在肃杀的西风及大雁的凄声中，在声、色、音的交融中，人物出场了。

第四、五句，嗒嗒的马蹄与呜咽的军号声远近唱和，起伏迭荡，在山间悠悠回环萦绕向前。前面三行已层层铺开了这样一个悲烈甚至于惨烈的景象，就在这霜华满地，残月当空的萧萧风景中，红军的长征壮怀激烈不由得不令人油然而生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诗人仅用“马蹄”“喇叭”代表红军，又用“碎”与“咽”形容心境，用字凝炼、准确、优美，情景相得益彰。整个上阕一气而下，势不可挡，读到此处不由得不使人陡生一种悲壮的“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情怀来。英雄，什么是英雄？这就是英雄！无产阶级革命的大英雄！明知前路艰险，生死难料，仍将一如既往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虽千百人吾往矣！

而且毛泽东自己的话也说明了当时这种悲壮英雄苍凉心境：“万里长征，千回百折，顺利少于困难不知多少倍，心情是沉郁的。过了岷山，豁然开朗，转化到了反面，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以下诸篇（指本篇以下《十六令三首》、《七律?长征》、《念奴娇?昆仑》、《清平乐?六盘山》等七首诗），反映了这一种心情。”

下阕上来起始二句，一破上阕的凄厉悲壮，豪气顿升，气薄云霄，一笔宕开，并不写攻占娄山关激烈的战斗，而是指明即便关山漫漫，前路艰险，但已定下从头做起。因当时确立毛为红军最高军事负责人之一的遵义会议已于此前不久的一月召开，在这次政治局扩大会议上，结束了王明的错误路线，选举了毛为政治局常委，并确立了他和周恩来、王稼祥组成的三人军事指挥小组为红军最高军事决策机构，实际上确定了毛泽东在党和红军中的领袖地位。正是处在这样重要的历史当口，诗人毛泽东在上阕正视了红军的现实处境，使自己有了一个清醒的定位后，在下阕却一扫悲气和颓势，激抒自己一腔英雄豪气以及对获胜的信心和渴望，一种时代英雄好汉急需建功立业的信心和渴望。所以这二句虽表面写实，却富有象征意义，诗人感到即便过去遭过一些失败，但可以“从头越”。“从头越”这三个字凝结了多少内心的奋发突破之情。“真如铁”这个“铁”字之妙，则真让人难以言状了，顿使人油然而生一种超越现实之感。整首诗里，短短几十个字，不少字词都用得贴切传神，堪称经典，但用得最为传神的字非此“铁”字莫属！

布面油画《雄关漫道真如铁 而今迈步从头越》作者:王铁牛

最后两句让人有一种仿佛亲眼见到诗人伫立于娄山关之巅，遥望万里祖国壮丽江山之英姿。他看见了如海的青山，如血的夕阳，画卷之美正符合苍凉沉雄的大写意之境界，而这种大写意之境界正是汉风唐诗众美之中一类。李白《忆秦娥》中有“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近人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此评曰：“寥寥八字，遂关千年登临口。”独立特行的毛泽东自然不会顾及王氏的评论，“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其博大苍茫之气与李白之诗虽有同气相应之感，但毛这八字还更多一些英雄之气与壮丽之气，自然也就远胜李诗许多。

傅抱石：《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国画·1964年）

另外，“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这两句在我们日常工作生活中使用极为广泛。当我们在生活与工作中遇到挫折或困难时，我们会情不自禁或下意识地说出这两句诗，以此来表达我们心中强烈的感受，以及我们将暗自“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更大胜利”之精神状态。它对于升华我们的精神起到了某种神奇般的效应，好似有某种神秘的符咒般的力量。值此红军长征胜利八十周年和反腐倡廉的严峻时势，重温毛泽东同志此诗，感受更是非同一般。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莫非就是为当今时势而写的？“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民族复兴之路，任重而道远，革命尚未成功，我辈仍需努力，领袖的话，一句顶一万句，诚不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