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是我的邻居,小时候最亲密的玩伴。我家和她家,很有点同病相怜的味道。我们都没有兄弟,只有姐妹。在信奉于养儿才能传宗接代的当时的乡村,我家姐妹两人,没有儿子,对父亲来说一直算是心病,而她家姐妹三人,更有点宿命的悲凉。只是时光变迁,父辈们总得接受事实,而我们,在疯玩中逐渐成长,并不在意性别带给大人的缺失。
琳是飞扬跋扈的女孩,我则安静沉稳。还是孩子的她敢于和村里人人见而避之的泼妇对骂,我却是受了欺负也少有反抗的可怜虫。像这样性格迥异的两个孩子,因为邻近,也能成为最亲密的玩伴。虽然我比她大上半岁,她却处处充当我的保护伞。乡村的田坝与河流,总是孩子们天然的玩乐场。她带着我们,上山入河,无所不能。她俨然是大姐大,我们则是一群小罗喽。如今回想,小时候所有刺激有趣的玩乐,无不是在她的引领下涉足的。
我一直羡慕像她这样爽朗不惧大人管教的孩子。曾记得她携带我们去河流浅水区学游泳,我只涉足于浅水区来回行走,她却真的俯身于水中,并朝水深处扑腾。终究呛到,勉强浮上水面,上得岸来,一边大呼真危险差点淹死,一边还眉飞色舞像是特刺激好玩,我却一直为她后怕。于是,当她成为水中健将时,我还是旱鸭子。还记得,我们一起学骑自行车。当时的载重自行车,高且重,我们小小的个子,也能勉强骑上去。还在初学时,因为衣服被自行车上的机油染脏,我母亲便压制我,不许我学。听话的我便眼睁睁看她逐渐学会,而后骑着自行车飞驰在乡间颠簸不平的道路上,扬起一路风尘,留下我的艳羡。
在年少的时光里,我们并非总是玩乐,也时常在夏夜的星空下,坐在廊檐口聊天。那时的聊天并无多少实质的意义,更多的是她天花乱坠自以为是的吹牛。而亘久不变的主题,是关于我们的村庄。就算是多么野性的孩子,也怀有对故乡最深沉的爱,并在潜意识中将这个故乡,想象得更为先进美好。她非常肯定地说,她看过书,书上说我们的村庄,在很多万年以前,是有高楼大厦,有火车有飞机,甚至还有大海的,只是因为地震和火山,一切覆灭了,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不过,再过几十年,我们等着吧,一定会有火车从我们的村庄经过的,飞机也肯定会有的。
聊起将来,她真是眉飞色舞。唯在一件事上,我们都有隐隐的担忧。世俗中,女孩出嫁后,总是要到男方家里生活的。在这种约定俗成的规则下,我们长大了,注定要离开村庄。我小小的心里,虽然不愿,但也想不出解决的途径来,只想到了那时再说。而她,却一口断定,她将来若是出嫁,一定要嫁到我们村。虽然在目前看来,村里同龄的男孩中,并没有她心仪的对象,但她表示一定要一辈子呆在村庄里,看着村庄变成她想象的摸样。
岁月总会带走这些单纯美好的日子。我们逐渐长大。我认认真真学习,依旧老实本分,她调皮捣蛋的个性不变,却突然有了良好的人缘,甚至于亦真亦假地早恋起来。当然我也享受过她“早恋”的成果,她总能从男孩处借来各种各样的文艺杂志来,又转借给嗜读课外书籍的我。她甚至能在柑橘成熟时,带着我在男孩家看守严密的桔园摘一大袋桔子回家享用。而这一切,带给我们自身的影响是,我在人缘个性乃至干活等方面远远不如她,但是学习成绩却领先于她。而这似乎意味着,唯有学习这一项优势,我将不得不成为远离故乡的孩子,而她,倒可以实现一直守在故乡的愿望。
原以为她会认真实践的。然而当我考入高中,她也初中毕业终结了自己学业的时候,她离家出走了,以南下打工的名义。我在高中兢兢业业学习了三年。琳在未知的广阔世界漂泊了三年。这三年时间,她没有回过一次家,没有给家里捎过一次信,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在哪里。她的家人从最初的期盼,到最后只好接受现实,赌咒说就算没有生下这个女儿,从此断了念想。
然而,就在我要离开故乡远去他乡上大学时,琳回来了。更让人吃惊的是,她还带回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没错,是她的丈夫和儿子。看着长得帅气性格又老实的女婿,以及可爱伶俐的外孙子,琳的父母瞬间就原谅了她,欢欢喜喜地迎接他做了上门女婿。
那次,我们有过简单的聊天。她没有诉说她一个女孩独身在外是如何漂泊的,又如何在十七岁就生了孩子,她也不曾谈及是如何说服男人跟她回乡做上门女婿的。她依旧乐观美好,曾经的美貌还在,只是更显消瘦。她很得意于她给儿子取的名字:“武洋”,她说这个名字包含了深刻的意义,武冈和**洋,分别是孩子母亲和父亲的出生地。她希望孩子长大后,无论身在何方,都要记住自己的故乡。
我终于离开了故乡。从此常年异乡漂泊,上学、工作,结婚、生女,在城市里过着普通的日子。虽然生活安定,却总有飘荡无依的痛楚。故乡成了我心中的念想。时常也回去,我那可爱的村庄,似乎亘古不变。依旧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火车,没有飞机。
我看到邻家女孩琳,像山间的一株野菊花,一直安然生活在我们的村庄里。日子却也过得风生水起,虽然中间又有过很多关于情感的曲折经历,那位男人终究走了,她却再也不曾离开。
上次回家,我还见她怀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婴,没有人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我不问,她也不说。她只是跟我谈论她的育儿观,国内的奶粉如何让人不放心,她的娃只吃哪个品牌的进口奶粉。神情中是他人难以理解的坦然。像她这样的女子,在俗世间历练着,即便人言可畏如万箭穿心,她也能坦然相对毫发不伤。人只有真正将他人的评说置之度外,才能更好地活出自己的味道么?虽然我们不再有深入的谈心,但是我能断定,哪怕故乡给予她再多伤痛,她也绝不会逃避,别人以为的伤痛,于她来说,只如蛛丝一般,轻轻抹去即是,她依旧能乐观洒脱地生活在我们的村庄里。
我想起儿时那个关于守候故乡的愿望,或许她早就忘却了,却无意识地在用行动实践着,而我一直记得,却不得不身居遥远的他乡,唯在心里思念。
也许,很多年后,待我老去,我会再回到我的村庄,也许到那个时候,故乡依旧没有高楼大厦,没有火车亦没有飞机。但我会守候在这里,延续童年时的梦。或许会有那么一天,已经头发花白的我和琳,在夏夜星空下,坐在屋前廊檐下。沉默,或者讲那过去的事。星空闪耀,河流清澈,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