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是元宵织就的盘扣,别在宣风楼的领结之上,柳丝垂向渠水,老杏艰难吐翠,春天的门缝,硬生生被惊蛰推开来,接下来的春意,便在青石板的小巷里肆无忌惮闹腾开来。
这是古城的晓春,窝在湘西南这座袖珍小城,无论是迎恩门旁关帝庙, 还是太平门边祝融宫,清渠门边古墨池,攀龙桥边都梁石,抑或熏和门上那一轮香月,恍若昨天,奔梦而来,灯前一觉江南梦,杨柳梳风杏花雨。
庚子清明,奈何难归,拉开记忆的竹帘,脑里全是垂髫弱冠的追忆,穿过四牌路的缕缕春风,是在路边梧桐阔叶之间迷失的。只是凛然的宣风楼,直迎满眼的春,见证东南的雨。
俯视老城,清一色的木板屋,棋格般相连的老院落,青石板小巷,温柔的穿行环绕,岁月轮替,春色簇拥了这方千年城池。
当穿城河再次徜徉而流,小城的春天便弥漫在文昌阁,洗墨池,关帝庙,剑戟林立的城堞,以及文庙翅角摇响的风铃里。
文庙老杏几乎植入了我对家乡全部的记忆。穿城河一袭清濯流过攀龙桥,石头青小码头,抬头便是这千年老杏,一株硕壮的槐树寄生在银杏树杈之间,分伸两枝,隆隆向上,冠遮苍穹。那葱郁的叶蝶后,应该是春顽皮的躲藏。绿柳芳草城池路,傍岸静观三月雨。一绺春水,盛满春波,青荇摇曳,游鱼戏石,在老杏的浓荫下,乖巧涌过骧龙桥的石墩,往化龙寺而去。
岁月烙下的小城之春,便反复上演着春溢方城的戏目,直至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
那是我的时代,手捧《三国》,遥望星空,尽情遐想,城头残梦,春染年华,记忆“倒带”,回到四十几年前了。
潘家院子是小城一处平常的所在,若论特殊之处,除了房檐高些,堂屋与天井稀疏平常。硬要说不同之处,便是院后那几株桃树,探过院墙,让院里人牵住了春天的广袖。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院里有几个年轻的妈妈,相约而行,走院后小径,穿过两排木板屋,便到了小码头。码头对岸,便是那株饱经风霜雪雨的千年老杏。
在我的记忆里,老杏俯视的河岸,是一片鹅卵石的浅滩。晨曦扫来,一波彩绘尽现,出没于砂石中的野菖蒲与青荇,游鱼总是钻来钻去,鱼尾一闪,踪迹全无。
翠绿细小的银杏叶接受春风的梳理,整个古城被春团住了,动弹不得。
我曾经写过的潘家院子有四个年轻的妈妈。女人在那时,二十岁便谋划把自己嫁出去,儿子至总角,妈妈还没而立。我的妈妈便如此,许多年后,碰到曾经的街坊,他们仍然记得她的麻花辫与娴静的微笑。
几位妈妈,来到河边,脱下布鞋,露出藕白的脚踝,蹚过深至腿肚的穿城河,来到老杏的浓荫里。妈妈们在老杏下,互相彼此打趣,说些邻家大哥的趣闻,尽兴处,笑闪了腰。这是妈妈们的乐事,伴生的老杏,还有这一绺穿城春水,浓春之时,总浮满了她们的打闹,40多年,缠上耳根了。
女人们把自己嫁出去,传种接代成为天职,于是有了我们。坐在老院的天井里,彼此搭讪,互攀“娃娃亲”,既是消遣,也是戏谑。刘姨家的子君,与我,便被红线牵在邻居的嘴里了。
幼时的子君是刘姨的女儿,涉水穿城河,专拣浅水处蹚,踉跄摇晃,两只羊角小辫,便在春浓处舞动。这一舞,舞出了四十多年岁月绝尘。妈妈们不见,子君更不见踪影,消逝得令人绝望。只是猜想,子君先为人妻,后为人母,至今,也不知在那个城市的一隅,跳着广场舞哩。折花枝,恨花枝,准拟花开人共卮,开时人去时。
老杏的浓荫下,似乎便是我的百草园,幼时子君的踉跄,还有穿行在穿城河的稚态,只在记忆里了。那些童年假夫假妻的玩嬉,只当上辈子的情景再现,偶尔举杯邀月,微醉瞬间,随便过电吧。人生一世,草生一春。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离开潘家院子,更多的是记得屋檐流下的绵绵春雨,真个没完没了,万物变得野蛮的葳蕤。
情窦初开,嫩芽吐春,那几分纠结的甜味,自己咀嚼吧。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绝味人生。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小城的春天,是那么纯粹、浓烈,怒放于山坡上的紫堇与山菊花,以及城头上相伴而生的榛木荆棘,无限放大了小城盎然的春天。
小城在这个季节,真真切切与春相依相偎,共枕而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