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上的父亲
徐淑红
中午在厨房做饭,剥一枚大蒜,拇指尖一阵尖利的疼痛,停下查看,原来是自己前几天剪指甲时剪得太深了。不由想起了父亲。
父亲很爱干净,表现之一就是经常给我们兄妹剪指甲,而且他总喜欢剪得很深,直到指甲陷进肉里,我们疼得大叫,他却哈哈大笑,说下次一定注意,但到了下次还是如此。
父亲的洁癖,让母亲也有些“怕”。母亲一人要教书又要带我们兄妹四个,家里不可能弄得那么干净,因此小时候每次听说在外工作的父亲要回来,母亲总是一阵慌乱。
这时的我心里总有些为母亲抱不平。“你们的妈妈辛苦了,那时作为乡干部的我与乡亲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晚上插秧还要带头唱歌鼓舞干劲,有几个村委会的办公用房就是在我建议下和村里干部群众一同建起来的,现在都还在用呢!”听着父亲在结婚四十周年纪念仪式上愧疚而自豪的诉说,母亲和我都笑了。
每次回家,父亲都骑着他那辆凤凰牌自行车。那时自行车可是个稀罕物,是单位配给他工作用的。我偶尔也沾些光,年幼的我总是坐在前面的杠子上,时间一长脚就麻了,每次下车都好长时间站不起来,好几次在路上鞋子掉了都不知道。于是我要求坐在后面,一次不小心脚挨到了车轮,顿时脚后跟血流如注,父亲赶紧把我送到医院,此后就又让我坐到前面的杠子上去了。后来父亲在一个乡任党委书记时还用自行车带过我,那时开始有小汽车了,但他工作之外很少用。进城后单位给父亲配了手机,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时他交了公,这样很少有人用手机时他用上了,到我们都普遍用手机时他反而没了手机用,前两年才让大哥给买了一只。
父亲的车技很好。小时候寒假我们经常到大姑家去玩,过年前,父亲便骑着自行车来接我们,几十里路,坑坑洼洼的,还要经过一座很高很陡的坡,父亲载着我们兄妹四人竟然一下也不停,那又高又陡的坡也是一下子就冲上去的,那时我对父亲真是崇拜极了:这么厉害!有次下了雨,风也很大,我们都没带伞,我坐在中间,后面有兄长挡着,前面有父亲宽厚的脊背,到家身上竟然一点都没湿,大家都啧啧称奇。他在乡里经常晚上喝醉了酒还能摸黑骑十几里坑坑洼洼的乡村土路,很顺利地到达家中。有同事称赞他车技的同时也常常打趣他那么晚还回家,一心扑在工作上的父亲其实还是很顾家的。
很少在家的父亲,一回到家,就会钻进厨房,给我们做好吃的,过年时和大伯家合在一起吃的大餐也是父亲主厨,他做的菜都是家常菜,但色香味俱全,我们都爱吃。一有空他还喜欢到菜地上去,或者在院子的园子里侍弄果树。园子里原来有四棵梨树,两棵雪梨两棵麻皮梨,都枝繁叶茂,是我们童年的乐园,知了在这里声声地叫着夏天,我则用它们的蝉蜕换些难得的零花钱,当然也要完成除草这个父亲布置给我们的硬性任务。每到收获季节,果实累累,要用装谷的箩筐来装,我们个个吃得肚子发胀,还要分好多给亲戚和邻居,后来父亲为了栽那种矮化嫁接的柑桔树,把这几棵梨树移来移去的,结果都给弄死了,我们对此都颇有怨言。几年后在旁边盖了新房子,门口挖了池塘,他干脆在塘的四周全种上了柑桔和蔬菜,一次收的冬瓜竟有近一人长,吃不完拿来晒了干菜。父亲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虽然长年在机关工作,但他对土地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除了喜欢种菜种果,每年夏季双抢时,他总要督促我们去给叔叔伯伯小姨姑姑家帮忙,而他自己一有空也会去稻田里身体力行。正式退休后,花了大半年时间修整老屋,去年五一,父亲带着母亲回到了故乡,并且立即就将荒芜多年的池塘四周翻挖种上了各种蔬菜,还去小河对岸的菜地忙活,很快我们再去时就吃上了他亲手种的菜蔬。
作为农民的儿子,父亲深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有一个习惯他至今保留着,每次吃饭时他总是把碗里的饭吃得一粒都不剩。我们都笑说他的碗简直不用洗,他就和我们讲起往事,当年家里人多粮食紧张,当家的曾祖母规定只有干重活的爷爷和大伯可以多吃点,其他人都只能吃一碗饭,饿坏了的他每次都很快扒完大部分饭,然后就细心地寻找粘在碗里的每一粒饭再把它们逐一消灭。
父亲虽然只念过初中,但写得一手好字,因为这个,初中毕业时就被当时的领导看中到区政府当了名通讯员,随后又参了军。小时候每年的春节,父亲总是很忙,除了贴年画、烧菜外,还要对付桌上一大摞的红纸,有自己家的,更多的是左邻右舍和亲戚朋友的,有的住在村子另头,跑挺远的路送过来的,父亲要把它们变成一副副喜庆的对联。他准备好笔墨就开始动手,我们在一旁帮助折叠和移动红纸,父亲写好一个字我们就把红纸移动一格,顺便欣赏父亲工整有力的字迹。闲暇时父亲总喜欢坐在书桌边写上几个字,有时临摹书法字帖,有时抄写《增广贤文》之类书中的字句,有时信笔写上几句熟悉的古诗词。
写字之外,父亲还特别喜欢喝酒,现在退休了仍然喜欢。搬到故乡去之前一次体检查出白细胞减少,我们都让他少喝酒,他稍微收敛了些,很快复检时查得白细胞上升接近正常值他又恢复了原样,还说上次是因为修整老屋时太操劳了,与喝酒根本没关系。从我记事起,他就有这个嗜好,并且几乎每喝必醉。醉了就喜欢唱上几句,京剧,《沙家浜》,有时也唱些当时流行的歌曲,唱歌时一副极其陶醉的样子,但极易发脾气,摔东西,甚至打人,哥哥弟弟们都挨过他的打,当然不只是喝醉时,但我没有。只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不知因为什么事,我躺在地上手被绑着,仍然倔强地朝着站在旁边的父亲大喊大叫,有些醉态的父亲望着我哈哈大笑。
父亲看上去就是个严肃的人,加上很少在家更显得严厉。长大后第一次听说他闲下来也喜欢打扑克时竟有些不信。家里人都有些怕他,只有我不怕。哥哥和弟弟有什么请求想对父亲说又不敢说时,就会让我去说,他们说“你是女儿种,说错了他也不会骂你。”因为我是四兄妹中唯一的女儿,加之从小学习成绩又好,父亲对我一直很偏爱,别说打,骂都极少。年幼时,父亲还经常给我梳头扎辫子,河边洗衣的村妇们常常在我面前提起,大约因为这在重男轻女观念很重的乡村非常罕见吧。父亲每次出差都要给我带各种漂亮的衣裙,我却总是不肯穿,那时的我习惯了朴素的衣着,且观念偏执,性格固执。
说到我性格中的固执部分,一部分可能源于父母尤其是父亲的偏爱,我年幼时在家里一直有些霸道和暴躁,更大部分可能源自父亲的遗传,母亲就常说我的倔强固执和父亲如出一辙。父亲是个传统思想很重的人,很重视乡村的人情世故和礼节,而我对此一直是一头雾水且不喜欢,在父亲眼里可能变成不尊重吧,我们各执己见,互不相让,为此前几年与父亲起过一次激烈的冲突,急坏了的母亲直说我和父亲是两头犟驴。我的个子和母亲一样矮小,与父亲颀长的身材相去甚远,但其实我的外貌更接近父亲。高考后的一天我和父亲走在校园里,路遇从未见过父亲的同桌,她后来跟我说她一看见就猜到是我父亲,因为远远地看着我们两个人的脸,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参加工作后一位第一次见到父亲的同事也说我和父亲长得太像了。但是也有同事和外单位的朋友觉得奇怪:父亲这么喜欢喝酒,我怎么滴酒不沾,我笑笑,有时想,也许就因为父亲嗜好我才这样吧。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父亲偏爱我的一个原因,我只知道,在严厉得让家人都有些怕的父亲面前,我敢于说出自己的意愿,发表自己的见解,以至于高考文理分科时我是在自己犹豫不决的情况下才想到回家去征求父母的意见,母亲当时不在家,父亲也只是给了我一个建议,最后还是我自己拿的主意。毕业分配时我还大声地与他顶撞,并按自己意愿分配到了一个偏远的山乡,虽然事后大哥告诉我,其实父亲内心深处也是希望我去乡下的。我有些惊讶,虽然父亲在给我的信中说过他是因为面子的缘故才去找人想把我分到县城某机关的,但当时一心想去乡村的我,对此毫不领情。不论父亲内心是怎么想的,我毕竟是公然地顶撞了他,当时的他也气得暴跳如雷。我虽然从小一直都不怎么怕他,但公然顶撞也还是很少的,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父亲在我眼里一直都是家中的权威,后来在婆婆家看到小姑子经常顶撞公公时很是惊讶,在我们家这是不可思议的呀,丈夫笑说他们家是民主社会我们家是专制社会。
因为父亲很少在家,印象中也一直不苟言笑,我依恋和交流更多的是母亲,年幼时父母吵架我也是本能地向着母亲,冲着父亲大哭大喊。十多年前,在父亲的带领下,全家省吃俭用,在县城盖了新房子,把家搬到了县城,父亲在家的时间多了,我却独自一人在一个偏远的山乡,并且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家,和父亲相处的时间仍然很少,能感觉到他平易慈爱的另一面,但仍然不习惯和他单独在一起,常常不知道说什么甚至有些紧张,不像和母亲在一起叽叽喳喳没个完。我总是避免和父亲单独相处,每年的父亲节我也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我觉得自己儿时不怕父亲,长大后倒是有些怕他了,我想可能是因为那时候只知道有什么说什么,不懂得那严后面的爱,爱后面的严。小时候怕剪指甲,怕父亲又剪得很深很疼,现在却很是怀念,因为那是疼,更是爱。
父亲的身体一直很好,也一直保持着瘦高的身材,看起来也显得年轻,在下意识里我一直以为父亲是不老的。无意中看到张一寸照片,大约是办身份证用的,脸上的皮肤纹路都照得很清楚,我忽然就看到了父亲的苍老,就像是一瞬间的事,其实当然不是,父亲现在虽然仍然喜欢喝酒,但酒量已经小了很多,爱吃辣的他现在吃点稍微辣的菜就会满头大汗……是我没有认真关注过父亲。就像这指尖,指甲剪深了,平时也不觉得有什么,一触摸才感觉和发现了那尖锐的疼痛。
父亲就在我的指尖上,我再怎么粗心和回避,他始终都在那里,始终都在我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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