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出来的姻缘
——民间“阳教”谈薮之三
(散文)黄三丛
乐晚爷和乐晚娘是一对恩爱夫妻,几十年如一日地夫唱妇随,和睦投缘,人们从未见他们当着众人红过一次脸,拨过一次嘴,据说两人一直同床共枕到如今,没拆过单。当然,橱里碗碟也相磕碰,他们也有闹意见赌气的时候,却不当着外人的面吵架,夫妻没有隔夜仇,当晚就在枕头上化解了。今年是乐晚娘六十寿诞,又是二老结婚四十周年银婚纪念,他们在外头工作的一双儿女,特意赶回来为父母双喜同庆,在元旦节宴请宾朋。
村上人羡慕人家夫妻和睦、儿女孝顺、家庭美满幸福,总说是前世菩萨坛前拜烂多少铁蒲团才修来的福,却说乐晚爷和乐晚娘是吃出来的姻缘。
乐晚爷叫曾德乐,小名落巴,排行最小,“落”“乐”谐音,他又生性乐观,就有了族谱中的辈分名。在当年吃大锅饭的岁月里,和众人一样,家里穷得油盐打单身,吃了上顿愁下顿,他一个快三十岁的大小伙子了,讨婆娘的事八字还没有一撇。无奈之下,只好步村里其他单身牯的后尘,出门搞副业,上贵州一带山区做瓦烧窑,虽说又苦又累,可比起生产队集体八分钱一个的劳动日来,要划算得多,究竟每月可以挣三十多元钱,除了向集体投资十八元,还有可观的盈余,积攒起来讨婆娘就不成问题。
德乐在黎平一个山村的瓦场里,跟着表叔刘师傅当学徒。他生性活泼开朗,做事扎实,能吃苦耐劳,深得表叔喜爱,把他当儿子一样器重,烧窑的手艺和步(观察)火色的诀窍,还有其他方面的经验、秘方,都悉心传授,诫真卦。德乐的婚姻久久未动,他也一样着急,只是一时操心不上。
他们作手艺的那个村子叫杨树坪,苗汉混居,家家户户虽然修了木架子板壁屋,屋顶却大多还盖着茅草。大家见湖南师傅的瓦烧得好,价格也合理,都争着请他们赶货,等着住瓦屋哩。师徒七八个在村外辟出场地,砌筑瓦窑,按订货的先后顺序供应。轮到给谁家做瓦胚或装窑烧,就由谁提供覆盖物、谷壳,供应日常小菜,逢初一十五送一个牙祭。
村上有一户姓姜的人家,当家的叫姜有财,也是汉人,早年死了婆娘,怕作贱了两个儿女,从此不再续弦再娶。亏他既作爹爹又当娘,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儿女拉扯大,眼看都成人了,尤其是菊英出落得漂亮灵性,人见人爱,爹指望她是一棵摇钱树哩。老倌子有点刁钻,是个远近出了名的铁算盘,遇事总是要算计了再算计才行动。轮到给他家做瓦胚了,给师傅送的小菜按众人约定不少于每人每天一斤,别人家只有多送的,他却要过横梁子称,称得平平的不出奇,打发女儿菊英去送了,还要从背篓里抠出一把来。到了师傅打牙祭那天,亲自去圩上采办,选一些价钱便宜点的猪葱嘴、耳朵和精肉——那年月人们淘得枯肠瘦肚,赶上开荤,都喜欢吃肥肉。
好在歪树开直叉(枝),菊英姑娘却是个百里挑一的,长得苗条标致,头上一对羊角辫颠翘颠翘活泼生动,丹凤眼里汪着两池忘情水,眉毛弯弯如两勾新月,不施粉黛的瓜子脸淳朴甜美,双颊间两盏深深酒窝,用德乐的话说,就是不装酒,看一眼就叫人心醉。更兼心地善良,待人热忱大方,每次见爹给师傅们称的菜太少,还要转到地里多摘一些添补上。到了瓦场,就帮师傅们择菜,生火煮饭,一边做,一边和大家说说笑笑,深得大家爱怜。
菊英特别喜欢站在一旁看德乐做瓦胚,只见他轻脚快手用钢丝弓刮起一块泥皮,敏捷地托起平摊在手,扶上坐在转盘上的瓦桶墙子间,一边用刮子沾点水,往瓦桶上涂抹擀压,一面飞快地转动轮盘,眨眼功夫就变戏法似的制作出一个圆润精致的瓦胚筒子来,只管在晒坪上晾干水分就可以收拢成型上墙。德乐那娴熟的手艺,灵巧的动作,细致的工艺程序,还有他干起活来从容淡定的神态和不失风趣的谈吐,无不令一个充满好奇和情感细腻的姑娘感动和憧憬,不由萌生出一种朦胧的爱意来。每天有事无事,都要到瓦场来一趟,尽量多逗留一会,看他作胚子,听他说笑逗趣。
德乐对菊英也有一种拂不走赶不开的依恋,每天只要她背着背篓出现在瓦场,眼前仿佛吹散了云雾的天空分外晴朗;只要菊英看着他做瓦胚,就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骨架好比注进了润滑油,格外轻巧灵活,工效起码要提高三成;菊英一走,他依依不舍,牵肠挂肚,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师兄弟们早看出了她俩的端倪,都竭力撺掇德乐展开攻势,加大力度,甚至不惜手段,将生米煮成熟饭再说。德乐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那样的好姑娘要是去故意伤害她,会堕地狱的。”人家说:“难道你不想她做婆娘?”他说:“怎么不想,我要是能讨上她,会天天晚上把她搂在怀里守护着她。可是做人要讲良心,得守规矩,不通过明媒正娶,哪怕打红毛单身我德乐也不去干。”
大家也半逗趣半认真地向菊英起哄:“菊英妹子,嫁给德乐作婆娘吧,他说要是讨上你,天天夜里搂着你睡觉哩。”菊英心里高兴,忘了害羞,落落大方接腔道:“他要肯讨我,我一辈子不会和他吵嘴,专门讨他欢心。去和我爹说媒吧。”于是大家催促刘师傅去作说客。
刘师傅虽然知道有财老倌有点抠门,还是去做了一番努力。那铁算盘听了,一脸不屑,说出一番生意经来:“自古来称女儿是千金小姐,那意思就是特别珍贵。何况我家菊英妹子形貌出众,肚才聪慧,如今虽然不比旧时代,要匹配万贯家财的公子少爷,至少也要找一个出得起大价钱的工人、干部家庭。”言外之意再明白不过,你们一个穷做瓦的,作秋梦去吧。此后,他怕节外生枝,不准菊英去瓦场里玩耍,送了东西就要回来。
刘师傅碰了钉子回来,并不气馁,说过不了几天,有财老倌会把女儿送给德乐的。大家将信将疑。
入冬后有一天,菊英告诉大家,明天她家要杀一头二百多斤的肥猪,打算卖零的给村上人,这比调总卖给屠户合算。还说她一定要爹称一些肥肉送牙祭。刘师傅一听心里一动,朝德乐使个眼色,聪明的爱徒早已会意。
第二天,等到村里传来杀猪的叫声,德乐借口去挑谷壳撒晒瓦坪,朝菊英家走去。屠户正在禾场上舞弄,那肥猪骑马似的跨在圆桶上,褪了毛白蒙蒙的,吹得胀鼓鼓的,像一条小象。德乐凑过去看稀罕,不由惊叹:“啊呀,一团又肥又嫩蒿的好下酒菜,正好够我一席下三壶酒。”围观的人们都笑他说话不和舌头打商量,这二百来斤的肥猪怎么一席能吃得完,逗什么洋腔?德乐一本正经地说:“我是出门作手艺的,在村上做了快一年功夫了,几时逗过洋腔?”那屠户不由停下刀子,瞪着他叫道:“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肚皮,我就代替有财老倌做了主,赌给你一席吃完。要是吃不完,作什么处罚?”德乐爽朗地说:“要是吃不完,哪怕只剩一小块肉,我也代替瓦场的师傅们做个承诺,给姜大伯家烧一窑瓦全部奉送,不要一分钱。”
有财早已听到,暗暗高兴,一窑瓦少说也值四个肥猪钱,这湖南佬怕莫是吃错了药,打这样的赌显然赢不了,岂不让我行个懵懂运?他从屋里出来,欲擒故纵:“曾师傅,那可是你们师徒半年血汗,你可要三思哩。”德乐把胸膛拍得山响:“男子讲话将军箭,要是反悔,我这半年算是给你大伯家做了义务工。”
这时菊英也从井里挑水回来,见人说起,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稀罕又担心,想劝阻。德乐很夸张地朝她使了一个眼色,眼神里充满自信和期盼,她只好缄口不语。
“大伯,我要是赢了呢?”德乐步步为营。
有财嘿嘿一笑:“赢了就赢了呗,一头大肥猪不是被你白吃了嘛。”大家也跟着哄笑起来。
德乐争辩道:“既然是打赌,那有用筹码作赌彩的,这不是你大伯没有诚意吗?”
有财一想,反正小伙子赢不了,慷慨地说:“那就由你定个价码吧。”
德乐朝菊英深情地一瞥:“我要是赢了,你就将菊英妹妹许配给我。”
全场响起一片喝彩声。
有财一边为能赢一窑瓦心里麻麻痒,一面为小伙子痴心幻想而发笑,再细细盘算了一番后就不假思索地应承了,并打发女儿去把德乐的师傅叫来,要他和德乐一起在订赌彩的白纸黑字上签字画押。
刘师傅走来,无奈地说,既然德乐失口卖了华山,也只得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了。有财于是请来几个帮手,还有菊英,和屠户一齐操办,把肉切成三四两一块,就在禾场上架起荷叶锅,烧火炖肉。为了提防他们师徒耍手脚暗中帮忙,一律不准到这里来。
德乐趁炖肉的空隙,走到瓦场,吩咐大家,在废瓦窑里铺一张草帘,都坐在里面静等,有什么情况发生,请师傅照他的嘱咐相机行事。
德乐头上系一块黑包裹,腰上也捆一条白汗巾,和师傅交换了一个眼神,径自去了。
德乐来到现场,一幅愁眉苦脸的样子:“大事不好,怎么突然就有点头昏脑胀,怕莫是伤风了。这样子,一锅那么大的肉只怕难奈何吔。”
有财脸有喜色,帮忙和看热闹的人都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菊英怨艾地瞪了他一眼,扭过脸去,那意思是,谁叫你自作自受?签字画押就等于上了铜板册,千斤不改移。
肉炖熟了,用两个大鼓盆盛着,架在两条板凳上,有财老倌把量出的一盐水瓶米酒顿在德乐跟前,说声“师傅请。”德乐快活地抱拳一揖:“多谢泰山大人一片盛情。”老倌子嘲讽:“美得你脚趾头没缝了,等下要你们师徒哭都没眼泪。”旁观者又一片哄笑。
德乐整理下头巾,勒勒腰带,朝大家致意道:“失礼,我一个人独享了。”坐下来,沾一滴酒行过敬师仪式,就举筷夹肉,放量海吞起来。他咪一口酒,吞一块肉,美滋滋地大嚼大咽,但见他源源不断塞进嘴里,越吞越快,并不见一星半点遗落在地。那阵场。直看得大家目瞪口呆,佩服他喉咙粗,不怕噎着,胃口好,不嫌油腻,肚量大,眨眼间就吃掉大半盆,远还不见有辞住的迹象,此情此景,无不叹为观止。
再说刘师傅和几个徒弟在废窑里围着草帘坐下,忽然,只见那帘子上无端地摆着一块足有四两重的炖肉来,还热腾腾地冒着香气,扑鼻诱人。正惊疑间,又出现一块,又有一块……大家上下左右地审视,那肉块并没有从窑门口飞进来,也没有从窑顶的破洞里漏下来,更没有从帘子下的地里钻出来,只是神出鬼没地一一呈现在眼前,就像现如今打电脑的人暗中点击鼠标,屏幕上粘贴出一个个图像……
徒弟们豁然醒悟,看着刘师傅,惊喜地叫道:“哈,是德乐用寄托法寄来的吧?”
刘师傅不动声色:“不管它。德乐说了,只有开头的那三块肉不要动他的,其余的尽大家的海量。”窑洞里欢呼雀跃,大家一拥而上,抓起来就啃,那炖得烂熟的肉块,一口啃个对丫叉,油乎乎的嚼得两边腮帮流圳水,好比六月里下起及时雨,滋润得禾苗摇头摆尾乐陶陶。狼吞虎咽了一气后,终因肚量和胃口有限,一个个抱着圆鼓鼓的肚子喊:“哎哟,快胀穿了;哎哟,腻死人。”可是那帘子上的肉块还在陆陆续续粘贴,越垒越高……
禾场上的德乐还在吃得津津有味,不时品评肘子瘦肉香喷喷,却有点挤塞牙缝;屁陀肉嫩生却油而不腻,正好下酒;腰方的开刀肉瘦肥搭配,吃起来才过瘾……馋得那些看热闹的一个个直流涎水,要不是订着赌彩怕违规,早就想抓一块来解馋。有财虽然心疼那肉渐渐消失,却寄希望于德乐半路卡壳,不想违反协定去消受哪怕一小块。菊英暗暗祈祷菩萨保佑不要让心上人腻住、饱胀,随着盆子渐次空落,眼里不时流露出希望的曙光……
眼看两大盆炖肉快要见底,德乐牵挂地说:“泰山老子,来不来尝几块鲜?要不小婿吃完了啊。”有财虽然心里像马踢着似的烈烈地痛,还是穷不舍命富不舍财地挣扎着趋向前去,喃喃地说:“千盆万桶地喂得艰难,我也来尝尝猪肉味。”德乐护住盆子,声明道:“且慢,白纸黑字写得明白,不许剩一星半点。我本来能吃完的,只是为挂牵你老才请你尝鲜。不过先得承认我赢了才能吃。”有财头脑也活泛,知道已经水落三丘田,回收不转了,只好顺坡下驴;同时醒悟,德乐一定是身怀绝招,才有如此神奇而精彩的表演,于是开明地说:“好好好,有你这样灵性小伙子做女婿,也不辱没了我家菊英妹子。”
“爹,谢谢你!”菊英喜从天降般跳跃到爹跟前,调皮地在他额头上印了个吻,旋即扑向德乐,吊在他的脖子上,开怀畅笑:“曾德乐,我这婆娘是你赢得的。”场上一片开心地欢笑。
结亲结义,订婚以后,在师傅的资助下,德乐不仅下了丰厚的彩礼,还偿付了那席被“吃”掉的猪肉钱,有财老倌自然喜不自胜。
结婚后,菊英缠着盘问海“吃”的秘密,德乐抖出谜底,确实是师傅传授的寄托法,是个阳教,打赌后只要在头巾和腰带上念秘诀,画符讳,就可以把“吃”进的东西“寄”到指定的地方。师傅告诫,这一招不到紧要关头不宜乱施,更不能图财贪利坏了心素,否则会折阳寿。从此菊英再也不许德乐施招,两口子如漆似胶地厮守着,辛勤劳作,养儿育女,日子过得顺心,直到成了乐晚爷和乐晚娘,又升任爷爷奶奶、外公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