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二十年吧,团鱼麻子已经是一个四十五六岁的汉子了,嘴巴边的胡龇更粗更浓也更黑了,绣云有一天还发现他头上长出了白毛,只是身子还硬朗。他当然还捉团鱼,可惜河里溪里的团鱼更加一年比一年少了。二十年来,他没有发现那个冤家的踪迹,也许,它早已被人捉去,成了盘中餐了,当然,也许深居简出,不轻易露面,——团鱼是有灵性的。
这一年,先是春旱,但是将到小满的时候,连续下了三天暴雨,小姜河的水也就一天比一天上涨,到了第三天,河堤就关它不住了,它越过河堤,在田野上铺陈肆虐。可怜就有一些房子被水冲倒,那些屋架子、房檩和一些家具就被随波逐流了。
团鱼麻子他们村的地势较高,没有被水淹没的忧虑,村里一些男人就想发点洪水财了。他们脱得只剩一条裤衩,站在水边,看见上游漂来什么有打捞价值的,就游水去打捞。团鱼麻子也是其中之一。他远远看见一根木头漂下来了,就下了水。先是趟水再是游。那根木头本是在河中心的激流里漂着的,漂着漂着居然漂到这一边的缓水里来了,团鱼麻子大喜,很快地游过去,一只手臂抱着木头的尾端,另一只手臂就用力划水。木头尾端系着一条几尺长的绳子,——也不知道当初是用来做什么的——像一条水蛇,逶逶迤迤地漂着。岸上的人就很羡慕他,眼看他轻而易举地就要捞回一笔财富了。
但是,且慢!水在急剧上涨,突然一排浪头扑过来,就把那根木头往河中心冲。团鱼麻子没有与自然抗衡的力量,只能让木头带着游。他没有慌张,知道只要紧紧抱着木头,就应该没有什么危险的。木头很快被冲到河中心,又被浪头推着很快地往下游冲。团鱼麻子和木头一道,一会儿被掀到浪尖,一会儿被打到浪谷。团鱼麻子不能不紧张了,河的下游是越来越宽的,一个人,究竟又有多大的精力在水里拼?他脑袋也有点晕糊了,觉得手臂也有点痉挛了。
好,木头被冲到原先的河岸上的一棵大树旁了,团鱼麻子想,要是能抓住树干就好了。但是,不行,他伸出一只手试了一下,与那树干还隔着三四尺远的距离。好,木头扭了一下,尾端向树干横过去了,机不可失!他又伸出手,可惜还差尺把远!木头没商量地继续向下游漂,团鱼麻子丧气地紧抱木头,与它相依为命。呃?怎么,木头不动了?团鱼麻子回头一看,那条绳子被拉直了。是绳子缠在树干上了!一定是的!团鱼麻子在心里感谢上天保佑了。
但仔细一看,那绳子分明没有缠着树干,最后的几寸,还在水里一扭一扭呢。啊!是离尾端几寸远的地方,卡在一个树杈上了!哪里就恰好碰到了一个那样的树杈?团鱼麻子再细细一看,哪里是什么树杈?分明是……是……是一个团鱼嘴巴!是一个团鱼用嘴巴将绳子咬住!——那团鱼紧靠在树干当水的一面,爪子紧抓着树干,那脖子被拉得好长!那细细的眼珠都鼓出来了。——哟,就是那个团鱼!看它那只爪子,只有两个爪呢!
好兄弟,谢谢你了!
团鱼麻子的好兄弟与洪水抗争着。
那根木头在激流里暴躁地一浮一沉,很想摆脱别人的制肘,却力不从心。
过了好一阵,村里几个人架着小船来了,团鱼麻子上了船。人们问他,为什么木头到了那里就不动了。站在船尾、一直朝着那棵树的方向的他,说出了团鱼咬住系在木头尾端的绳子的情况。那些人不相信,他就说出了和那个团鱼的恩恩怨怨。有人就说:“团鱼麻子啊,你不应该再捉团鱼了!”其他人都说,你一辈子害了多少团鱼的命,你要是还捉团鱼,就不是个人了!
回到家里,团鱼麻子把情况跟绣云讲了,绣云抱住他,流着泪说:“以后不能再捉了!再捉确实不是人了!”
“不捉了,不捉了!”团鱼麻子用那只蛇头或团鱼头一般的丑陋拇指给她擦眼泪。“我跟你说,我要是再捉,你就把我这只拇指剁掉!”
在以后的二十多年里,团鱼麻子确实没有捉团鱼了。
但是几天前,团鱼麻子“食言”了,又捉团鱼了。
为的是他们的孙子。
他们的孙子大学毕业后打了两年工,今年回到县里来考公务员。孙子也争气,笔试居然得了个第一名。但孙子告诉他俩,那个岗位只要一个人,而参加面试的是一到五名的,共五个,且面试打的分是很有主观性的,远没有笔试那样标准化。鹿死谁手,功夫在面试之外。爷爷奶奶哪有什么“功夫”?就求教于一个亲戚。亲戚告诉团鱼麻子,如果能给主持面试的官儿送几个货真价实的野生团鱼,——那官儿别的不稀罕,就喜欢吃团鱼补阴壮阳——那他的孙子面试得第一就应该没有问题。
团鱼麻子就和老伴绣云商量,去不去捉团鱼。商量的结果是,为了孙子,还是捉几个。团鱼麻子就到河边溪边转了几天,没发现团鱼的踪迹,——近些年有些人又朝河里溪里撒药,又朝河里扔土炸弹,把鱼鳖搞得几乎要绝种。昨天,他意外地发现了那个冤家的踪迹,——知道那个老团鱼婆子要在那棵歪脖子柳树下的沙地里下蛋。那是手到擒来的事。他就对那个亲戚说,就只能捉到一个团鱼,但是个几十年老团鱼,还说,那样的团鱼,要说滋补,一个顶几十个。那个亲戚就说就捉那一个。
于是就有团鱼麻子深夜在河边麦地里等团鱼婆子的举措……
回到家里,老两口还没有睡意,还在为用什么办法让孙子面试得第一而头痛。——儿子和媳妇打工去了的,办法不由两个老家伙想,由谁想?
三天过去了,办法还没有出台。而再过两天,孙子就要面试了。
绣云婆子就又提出,还是去捉了那个团鱼。团鱼麻子生气地说:“讲了不捉就不捉!”
绣云婆子说:“你那样供奉它,它又不是你爷爷!”
团鱼麻子翘起左手的拇指,愤愤地说:“我发了愿的,你不知道!”
绣云婆子这好骂“固执的死老头”了。
这天晚上,绣云婆子等团鱼麻子睡了觉,呼噜喧天了,自己就拿了手电,出了门,过了村前的桥,往下游走了一阵,就到了一段天然的石堤上。对面,就是那棵歪脖子柳树。
和团鱼麻子睡了几十年,捉团鱼的事她听说过好多,当然也知道怎样捉团鱼的。她听团鱼麻子说过,团鱼婆子屙了蛋,就游到河对面,藏在一个地方,日夜望着藏蛋的地方,不吃也不动,望得眼睛红肿出血,望得身子绵软无力,它要亲眼看见它的崽子孵出从沙土里拱出来才离开。她很快地找到一个石洞,手只是伸进洞口不远处,就抓着了一个团鱼的头,就把它扯了出来。真有自己家切菜的砧板大!再用手电一照,右后爪的一个爪子是断了的;背壳上有字,——成了一个“王”字。是那个冤家无疑了。
冤家被她抓着脖子,身子被吊了起来,四只爪子不断抓着虚空。
“对不起啊团鱼婆子!你别怪我,我也是没办法了!”绣云婆子对它说。
她走到那个亲戚家里,把团鱼交给他,请他在天亮后把团鱼送到城里去。
绣云婆子回到家里,团鱼麻子仍在打呼噜。
时间平静地过了四天。这天上午,团鱼麻子正在门外的水圳边操着刀子剁牛草,——要犁田了。他忽然听见电话铃响,就去接。那头说:“告诉你,好消息!你孙子面试也得了第一!——那个团鱼真有效……”
他摔了话筒,气冲冲地回到水圳边,咬着牙齿剁牛草,笃!笃!笃!……
不久,绣云婆子来了,他问:“你给那个官送了什么团鱼?”
绣云含糊地说:“你别问,只管放心就是了!”
“是不是……你是到捉那个团鱼?——我记起来了,有一天晚上我起床屙尿,你不在床上。”
绣云婆子说团鱼是买的。
在一再追问下,她就说:“是的,是的!不过是一个团鱼……”
“你说得轻巧,一个团鱼!”团鱼麻子又恨又火,手起刀落,朝自己按在剁牛草的砧板上的左手拇指剁去。那手指一飚,就飚到了水圳里,居然竖了起来,像一个团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