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落了两颗日本炸弹

落下两架飞机的惊奇还未曾完全消失，两颗骤然落下的日本炸弹，又给小城蒙上了浓重的恐怖阴影。

就小城民众心理的承受能力而言，这灾难的确降临得太突然。常年养成的安静梦，让民众对和平存有驱之难散的侥幸心理，他们不切实际地希冀那些盟军、国军的战机，能抗击日军飞机于小城之外。加之长时间没有了空袭警报，以及有过一、两次远远的天际闪现过淡淡的皮影戏：那是小城南边新宁县方向的上空，群黑老鸹似的影子，在盘旋起伏地打群架。有人说那是空战敌我之间的空战。这些也催化了民众头脑中的麻痹意识。当小城陡然爆发惊天动地的轰响时，在民众心理上造成的惊恐、慌乱、绝望……也是难以形容的。

那是初冬一天的拂晓时分，小城民众仍像往常一样，还安详地在温暖的睡梦中，准备像往常一样开始新的一天。连每天起身最早的榨米粉的工人，和清扫街道的清洁夫，也没有丝毫危难的异样感觉，而灾难竟突然降临了。全城的男女老幼，都是在那声轰然巨响中惊醒来，一个个如同恶梦初醒，茫然不知所措。

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

谁都是大眼瞪小眼，说不明白。

生活还在照常进行。我们孩子还是心怀忐忑去上学。学校里的气氛完全变了，明显地与往常不同了。老师们诚然是熟面孔，但都没有了往日的庄严，一个个满脸寂寂的，像是有满腹心事。教室里好不安静，同学们都七嘴八舌地传说着半知半解的消息。猛懂的我，这才明白清早那声巨响，是日本鬼子在城里丢了颗炸弹。当听到有人说炸弹是落在酱油巷口时，我焦急了，因为我的一个姑妈就住在酱油巷，忙问道：炸伤人没有？酱油巷方向来的同学回答：问得好轻巧！何止炸伤，炸死人哩！我急要追问，他却说了：炸死个扫街的。这一下，同学们感慨开了，有的说幸亏炸弹落得早，街上还没人走路，不然不知会炸死多少！有的疑惑地说，天还黜黜黑，汉奸是如何给鬼子的飞机点目标的？……这问题正问到大家的心里去了，小家伙们捧着脑壳也想不清。因为老师曾经反复说了，日本鬼子的飞机丢炸弹，全靠地上的汉奸点水。点水的方法也很特别，是用小圆镜对着阳光照，敌机就是凭着这种镜子的反光，将炸弹就朝那方向丢的。老师的这些话，在我们小小的脑袋里，形成了日本鬼子的飞机丢炸弹，是需要地上的汉奸配合的，而汉奸配合的工具就是小圆镜。所以那时我们对小圆镜怕得不行，也害怕身边带小圆镜，怕被人发现当汉奸抓。平时若看到哪个大人口袋里有小圆镜，脑壳皮也要麻一下，疑心那人是不是个汉奸！可这回天还没大亮，根本没有阳光，汉奸是没法点水的，那炸弹是怎么丢下来的？我们的小脑袋解不清这个谜。

炸弹虽只炸死一个人，但它造成的损失是大的，因为它将全城民众的心都炸散了。我们的老师，我们的同学，虽然都在教室里，但眼神是散乱的。尽管老师强打精神还给我们壮胆，说：这只是小炸弹，没什么可怕的！可教室里的空气仍然轻松不起来，就像轰炸还没结束，随时还会有炸弹落下似的。其实课是没法安定地上下去了，学校只好草草放学。

街上，好多铺子关了门，稀稀的行人中，一个个行色匆匆，脸绷得紧紧的，

家里的空气也是凝固的。堂屋里，爷爷正和父亲、两个教书的叔叔在神情严峻地议事。我走进院里的时候，突然听到爷爷提高声量说：不管学校放不放假，还是孩子们的命重要，吃了中饭，马上把他们送到乡下去，去托坪小学寄读。就这么定了！

就这样，第二天我和我的堂兄弟们，都成了托坪小学的临时学生。只是没过几天，小城又安静了，我们又被接回城里读书。但明显感觉到这书读得轻松极了，老师不严厉了，作业也没有了，好耍得很了。正当我期待继续读这种轻松书时，在一个浓霜侵人的清晨，又被一声震人耳聋的钝响惊醒了。这响声更近，竟是余音久久震耳。这回很快就听到确切的消息了；日本鬼子的飞机又在小城丢了颗炸弹，而且炸弹就丢在我家附近的老南门城楼上。

这给我们家带来的恐惧是可想而知的。我家离老南门仅两三百米，真是好险哟！上次炸死人我不敢去看，这回是炸了老南门城楼，没说炸死人，又隔得近，我真想赶快去看一看。我刚想溜走，满面忧戚的父亲进屋了，低沉地说：爷爷决定了，赶快收拾东西逃难！

就在这天上午，我们这一大家二十来号人口，挑担、背包，行色匆匆地逃到了托坪。然后辗转飘泊于东西面的一些大山冲。直到一年之后的1945年中秋节前夕，才又欢欢喜喜地全家回到了城里，我们小孩们又开始了云山小学的学习生活。

我按部就班地进入小学五年级，教室在文庙大成殿后面梧桐树边的小楼上。小楼背对老南门城缕。这回仔细看清了被那颗日本鬼子炸弹炸塌了的城墙，和被炸缺一只大角的宣风楼。很显然，这无疑是颗大炸弹。老南门的城墙都是清一色的巨型青石砌成，没有巨大的爆炸力，要把它炸坍塌是不可能的。日本鬼子为什么要在这里丢一颗大炸弹，是误以为宣风楼里有守军？还是针对不远的县衙门？为什么只丢一颗？看来其目的还不是在于实际的杀伤力，而是在于精神上的杀伤力，是一种战前的恫吓。

艰巨的修复老南门工程，也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的。于是，我们的教室周围，就成了大工地。在这里，我目睹着每一道修复工序的进行。上百的工匠如何清理废墟；如何用粗大的杉树筒搭架；如何将巨型粗石凿成光面方形料石；如何用滑杆将一块块千斤巨石，顺坡形之字架，拖上两丈多高的缺口……整整一个冬、春、夏，教室窗外,震响着震耳的劳动号子，和一片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就是它们，热热闹闹伴我度过了五年级。我五年级的学习结束了，老南门城楼也面貌一新了，只是顶上缺了一座完整的宣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