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阅旧稿,觅得鲁之洛老师斧正一文:拙作仍在,先生已经故去。再发,以示对先生深深的怀念!
开雪君:
砍去三千多字,成了这个样子,未知妥当否?请批评。
鲁之洛
奇山异水人长在
一脚踏进新宁,山水迷醉我心。多年来,这里有几处地方,令我一见钟情、一往情深:一是一中校园;二是夫夷江边;三是石田乡村。
一中校园原在新宁城郊,随着滔滔筑房之浪,现已泊位于新宁城中心,我从武冈来到这里,一头扑进它的怀抱,再也没有挪过窝。这原是晚清两江总督刘坤一的私宅,名曰光厚堂,雄踞金岭下,滨临夫夷江。这里,有他手植的参天玉兰,至今留下一团硕大的浓荫;这里,有他朝暮观荷的二三亭台,依稀可见当年的天光云影。于是,这座百年沧桑的将军府第,成了我思其不凡人生的起源地。
尽管经历过破旧立新年代。刘氏那些旧式建筑依然“健在”,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做工精致的长廊,长廊一侧的许多名贵花木,不高大,却挺拔,旁逸斜出,树皮斑斑驳驳,好些都已脱落,一股子沧桑久远味扑鼻而来;长廊尽头便是宽大的后门,后门的那些大青条石上,雕刻着形色各异的精美图案。再走几十米,就是夫夷江边,抬头,青青金岭在望;俯首,清清夷江在流。
步出后门,信步江畔,春日闻金岭花香,冬日看夷江雪降,春夏之交的江面,更有动魄惊心的胜景在眼:平素清澈透明的江水,一下子变得波涛汹涌、惊涛拍岸。滚滚浊浪中,许多一长溜一长溜的木簰随波涌来,撑簰人挥动长篙,劈波斩浪,呼啸而去。
听说总督大人是在木簰上出生的:他祖居江西安福县,明初始迁湖南新宁,落户崀山石田乡村。夫夷江木簰上那个简陋的竹篾篷里,便是他出生的“产床”。睁开眼睛见木簰,张开耳朵听水响。
石边江上小木簰,哭出声声好色彩。一水上下滩连滩,自多凶险自消灾。
这歌谣,正是他出生的生动写照。他母亲说这是谶语,说儿子的命好,也有点不好……
他的命好:他从石田乡村走出,顺着夫夷江乘舟飘去,饮马江南,血雨腥风的十年征战,天国将士的尸骸为他铺就通向总督府邸的大道;也让自己首倡的“东南互保”的烟雨,润泽东南半壁河山。
他的命又不好:光绪七年底1882年初,他被开缺回籍养病:清廷为达分治淮军、湘军、统一东南事权的目的,利用朝中官员的攻讦,弹劾他“嗜好素深吸食鸦),又耽逸乐,比年精神疲弱,于公事不能整顿……”“广蓄姬妾,日中始起,稀见宾客,公事一听藩司梁肇煌所为,且又纵容家丁收受门包……”一旨传下,让他卷铺盖儿回家。这真是:声名显赫虽荣耀,不敌人生变数潮。
也就在江边的这座大院里,他迎来人生最惨淡的时期。哪曾想,官场甚于战场,躲得过明枪,绕不过暗箭。搞不了你粉骨碎身,可搞得你臭名远扬。江边大院里这一滞留,长达九年。这段岁月里,是清晨是黄昏,不为观金岭日出,也不为赏夷江月落。他默默无言,步出后门,沿着岸边小径,带二三随从,行走岸边,大雨过后,江水奔泄,几多乘波破浪的撑簰人,驾着座座木簰浩荡而下,触景生情,他想起五十二年前,他就在这江面的木簰上出生;他想起祖父刘菼,只是穷秀才出身,门庭虽沾书香气,却也得半夜起身打豆腐,盘旋叫卖于乡间;也得经营木材经凶险,历风浪奔波宝庆新宁间……
自己为大清出生入死,何尝不是“放簰”?只不过他将“簰”放得更多更远!谁叫他在簰上出生,谁叫他是放簰人的后代?
光绪十六年(1890),心灰意冷的落魄人,终遇转机,朝廷终于起用他为两江总督。复职前夕,兵部尚书、长江巡阅使彭玉麟奉命核查,逐一为之进行开脱:说刘“广纳姬妾“,是因他年近五十,尚无子嗣;“嗜好素深”,是因为有脾泻的顽疾……。彭玉麟与刘坤一“并肩战斗过”,却素与刘坤一不睦,同为湘军名将,彭如此以德报怨行使生死予夺之权,这当然是“维护湘系面子”的变脸了!
柳暗花明又一村。带着对故里的深深依恋,刘坤一重沐钟山晓风,重睹长江残月,总督大院的案牍,一直缠绕他衰老的病躯,为帝国熬至生命的最后一息,复出后的十二载时光,他仍以敢担当的壮士血性,谱写出辉煌的官宦传奇……
刘氏宗祠古色古香的大厅正梁上,高挂一块大匾,上书“整齐严肃”四字,传说是西太后对一代功臣的褒扬:坤一老母古稀之寿时,太后又恩赐“根深叶茂”木制金匾。沧桑已远,墨迹犹香。天井中昂首屹立一座神道碑,高约丈余,宽约半丈,碑座是一个硕大的灵龟。那是刘坤一病逝,从北国到江南,洒落漫天泪雨。慈禧太后钦赐此碑,石上镌刻祭文,寄托着太后对老臣辞世、朝堂空矣的痛悼与哀思!
历经百余年风雨浸蚀,碑上清晰可辨的字句凄然在眼,字里行间的如潮哀思,依然席卷无数游人之心。
夷江不老,巍巍将军石仍在;崀山长青,石田村里的潺潺小流仍在,正是这样一湾细流,它竟能汇入滚滚长江日夜流,流响神州,让一位曾经贫贱之至的卑微者,笑到最后,奏响一曲横空出世之歌!山水风光奇,神灵护佑远。
记不得来过刘氏宗祠多少次,记不得门前田野漫步几多回,沐浴着骆驼峰下的习习山风,时时将人的缅怀之心吹醒,君将石田乡村久久端详,不能不慨叹:往事虽随故人去,奇山异水人长在!